一鼓作气灌了许多许多水,无异才终于觉得自己活了回来。
他歉疚地在心里默念了一句“天不亡我”,然后又为能重拾重要的、珍贵的回忆而兴奋起来。
谢衣以手支撑着下颚,笑容和煦地看着无异摇晃着头顶呆毛,眼含期待地叠声催促自己。
“阿衣阿衣,我们出发吧。”
谢衣一面想着,是不是没有记忆的缘故,怎么会有心思这么纯净的人;一面笑着用手指帮他把顺着唇角,流淌到下颔上的水渍蹭掉。
“不急,此次出行恐怕艰苦,不妨待我备些干粮。”
无异的脸从通红瞬间变成惨白,而后又再次红艳起来。
他眼巴巴地看着谢衣,期期艾艾道。
“还、还是我来吧。”
似是突然找到了根据,他的呆毛立时竖立起来。
谢衣不解地看着他用双手托着一个木质的小老鼠,捧到自己面前。
那老鼠像是感受到了周遭的环境,“吱”的一声,从无异手上跳下来,精准地避开桌上的饭食杯盏,一溜烟跑得不见了。
“阿衣,你看,虽然很多事都不大记得,但是我的偃术却没忘记。厨艺、厨艺想来也是没有忘的!”
谢衣并不回答,只是笑着看他。
直到无异再也撑不住了垂下头去,才笑出声来,揉揉他的发顶。
“那在下便不推辞,只等品尝无异的手艺了。”
然后任他红着脸,和那只木头老鼠一样,一溜烟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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闹腾着要出发的是无异,可等要离开静水湖了,恋恋不舍、一步三回头的那个人却还是他。
谢衣知道,自无异醒来,他真正拥有的也就只有这个地方了。因而并不说话催促,只是看着他自言自语,跟那些不会回应的偃甲房舍告别。
直到无异回转过来,不好意思地抓着后脑勺冲他笑,才轻扬唇角,回应他一个微笑。
“走吧。”
这么说着,谢衣不可闻地轻轻叹了一口气,心里不知为何软的一塌糊涂。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慢慢地摸索着抓住无异的手,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无异的手背。
不需要看,就知道无异的脸定然又是红透了。
谢衣这么想着,就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。
水行偃甲自湖水中浮出,游动起来,停到他们脚边。
是一只拥有宽阔而坚硬结实背壳的木头螃蟹,蟹钳上刻着的纹章让谢衣觉得有点眼熟。
还待仔细想想,无异就已经牵着他的手,踏到了水行偃甲之上。
然后这只螃蟹就挥舞着双钳,滑动着八条腿,速度飞快地向湖岸冲了过去。
在快速的移动和飞扬的水花中,无异得意地笑着问他。
“阿衣,我的风浪无阻奋力划水十一号不错吧!”
谢衣因为古怪的名字愣了一下,然后才想起来问他,“无异,这个也是你做的?”
无异得意的点头,“别看我这样,我可是很厉害的偃师!”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到自己丢失的记忆,无异的这句说说到末尾,透露出微微的心虚和底气不足。
确实……已经是很厉害的偃师了。
谢衣终于想到什么。
“原来这些……也是偃甲。”
因为谢衣的声音有些低,无异便不自觉提高声音回答。
“阿衣你说什么呢,这些当然是偃甲啊。我好像做过很多很多偃甲呢,不能都拿给你看,真是太可惜了。”
谢衣想了想,暂且压下心底的疑惑,告诉他。
“我……看过许多印着这个纹章的偃甲,不过都是些体型巨大的器物。”
“它们自己不能动,活动也不甚灵巧。但是常人便可轻易驱使,引水、做工、运输,乃至于救人。”
“那……原来都是你做的。”
无异挠挠头,红着脸道。
“连阿衣你都见过,我……做了那么多偃甲啦。”
“你在静水湖见到这些偃甲,虽然能自己活动,动作灵巧,却终是需要术法驱动。然而术法总有失效的一天,到那个时候,纵然偃甲再灵巧,常人不能驱动,就也只是一具精巧的废物罢了。”
“我还想着要多做一些这样的偃甲,原来已经做过了……”他这么说着,好像又高兴又失落,“唉,可是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。”
谢衣看着他的样子,再暗暗叹了一口气。
“无异,距离这里很近的朗德寨,便有这样几具偃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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静水湖确实离朗德寨极近,他们本该在晌午之前就到那里。
——如果不是遇到一只拦路的灵兽。
那是一只长得有些凶狠的妖兽,长长的獠牙笔直地戳向前方,白森森地闪着寒光。
然而它的气息却很温和,声音也是低而憨的。
无异惊异地指着他,瞪大了眼睛,然后再不确定地指指自己。
“乐大师,你是在说我吗?”
他的手指在两者之间指来指去,还是不可置信地问他。“大、大师也太……你一定是认错人了!”
那只当康缓缓地摇头,虽然动作笨拙地让人不大看得出来他在摇头。
“我们妖灵之类,辨人全靠气息,只要你的气息不变,无论几天还是几百年,我们都不会认错。”
“喵了个咪的,说的这么确定,难道我真姓‘乐’!”
他的双手手指插入发间,烦恼地抓挠着,然后泄气道。
“好吧,好吧,就当我是乐无异吧。你也不要再叫‘乐大师’,叫我‘无异’就好了。”
“好,乐大师,我受故人所托,前来问你一件事。”
“都说了不要叫乐大师啦!”无异重重地叹口气,认命地问它,“什么事你说,我听着呢。”
“乐大师,麻烦你跟我来。”
无异回头看着谢衣。
谢衣一直在沉静地看着他,此刻便轻轻地点点头。
无异得到回应,就快步转身跟上了那只当康。
乐大师。
——谢衣抬手扶额,心里的某种猜测终于得到了验证。
他看着前方青年步履轻快背影。
也终于快步跟了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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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喵了个咪!这个偃甲毁坏的也太彻底了吧!”
无异蹲在打开的箱子旁,手法轻柔、态度认真地检查着箱子里的偃甲。
他一边检查,一边忍不住回过头,好奇地问那只当康。
“你说是受人所托,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?”
当康叹了一口气。
“阿桑,已经去世很多年了。”
“阿桑?是个女孩子?”
“不错,阿桑是个人类的孩子,可是她生性可爱,也不惧怕我们,而且笛子吹得非常动听,我们都很喜欢她。”
“我们都知道,她有一只偃甲朋友,可惜已经损毁很久了,她总是为此闷闷不乐。我就安慰她说,那是乐大师所造偃甲,只要找到他,偃甲就一定能够修复。”
无异闻言,将那具破损的偃甲翻转过来,果然看到在肚子的位置,有他自己的纹章。
“可几百年前,乐大师离开静水湖,至此就再也没回来过。”
“她等了好久好久,但凡人的寿数终是有限,她便托我,如有一天,能再见到乐大师,问问他,这具偃甲能否修好,可令其恢复如初。”
无异听着,心里总有些闷闷地难受。
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,拍着自己的偃甲盒,语气轻快地说。“等着,我马上就修好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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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异没说谎话,谢衣默默地想——技艺恐怕当真精湛至极,才能动作间丝毫没有迟疑,那么快地修好了那具偃甲。
那是一只狸猫。
从被修好开始,就精力旺盛到极点。
它竖起耳朵,四处打听着,抖抖细小柔软的绒毛,连跑带跳,绕着谢衣跑了一圈,然后抬着爪子去拉谢衣的衣摆。
无异小声地嘟囔,“好歹也是我做出来、修好的……”
谢衣无奈地对他笑笑,然后蹲下身,轻轻地去揉它颈上的绒毛。
当真和真的一样,谢衣想。
他看着狸猫惬意地蹭着他的手掌,然后端坐好,低头仔细在泥土里嗅了一嗅。
然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,又灵活地从谢衣手下跑开了。
那只当康沉默了许久,才沉沉叹了一口气。
“谢谢你,乐大师,这下阿桑就总该放心了。”
然后它又长声叹气起来。
无异看着他,想要安慰,又不知从何说起,不自觉便随着当康的目光看向那只偃甲狸猫。
此刻它正围着阿桑旧居打转,似乎充满了好奇和跃跃欲试。
然而远处似乎又有什么声响吸引了它的注意,它再次蹲坐下来,抖了两抖耳朵,终于跑开。
小小的身影很快隐入茂盛的草丛,不见了。
既无不舍之情,也无离别之苦。
那只当康终于又开始说话了,它更像是自言自语,并不等待有人回应。
于是,无异和谢衣都静静地听着。
“唉,我当年便劝告过她,乐大师所造偃甲,飞禽走鸟,具似活物,虽能奔跑饮食,然其终归不是生灵,有七情六欲,能回应活人悲欢喜乐。它虽然会循乐声而至,陪伴她数载春秋,甚至因她损毁,却也不过……偃甲此物,终不过是按着偃师之命行事罢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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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两个再次并肩前行。
无异终于看到了朗德寨的偃甲,它们看起来有些陈旧,却依然好用。寨里的人们或快乐,或心事重重地熟练使用着它们。
无异轻轻地摸了摸它们,然后笑着摇头。
“这里确实是我的纹章,但是……还是想不起来。”
“不过我有预感,我很快就要想起来啦。”
在夕阳底下,无异的脸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。
没有一丝记忆丢失而导致的茫然慌乱,他理所当然地肯定道。
“因为怎么想,都是不能忘记的嘛。”
谢衣怔怔地看他一会儿,像是受了蛊惑,忍不住就摸浮动在他脸上那层浅薄金屑。
无异脸红了一下,可看到谢衣认真的神色,终没有避开。
谢衣想了想,终于还是缓慢而认真地问他。
“无异,你即是偃师,我问你,偃甲……当真只是按照制造者的心意行事?”
没料到是这个问题,无异想了很久,苦思冥想到脸都皱起来了。方才犹豫地答道,“应当……是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