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堆红彤彤的,照得围坐的人群脸上都浮现出暖色的光晕。
这会儿歌也唱过了,舞也跳累了,倒是开始喝酒闲谈、热烈谈论起各种奇闻异事来。
在小小的苗寨之中,大伙闲来无事,团坐在一起的时候,气氛大抵总是热烈的,便只是坐着喝酒聊天,场面也依旧火热不减。
不过细究起来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新来的客人,今日说到朗德的各种怪谈传说,场面就更加热闹起来。
毫无疑问,这是一位很受欢迎的客人。
举止从容、态度谦和、谈吐风趣的客人,走到哪里约莫都是受欢迎的。
他腰间虽然挂着刀,然而气息温和、丝毫也无迫人之感,倘若不是他曾抽出那把刀利落地从狼口救下过阿朵,恐怕人们也更愿意相信那把刀仅仅是个装饰,而非此人身手不凡。
此刻他有些苦恼地笑着,努力尝试推拒掉越来越多凑到面前的酒杯,实在没办法,就仰起头一口口喝掉姑娘们敬过来的美酒。
长长的黑发被金属环扣拢成一条乌黑的辫子,柔顺地垂在他的背上,随着喝酒的动作,也在轻微地摆动着。
话题正进行到离寨子不远处的静水湖上。
朗德寨里关于静水湖的传说那就太多了,什么仙人、神女、精怪、情人湖的相关传说不要太多。
这次在讲的和那些一比,可就显得太过于平淡了,可不知是否正因为这份平淡,反倒更吸引人心神。
就好像发生在哪家闺女身上的故事一般,阿桑——姑且叫这个名字吧——一个人,流连于静水湖的美景,越走越远,愈走愈偏,直到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天色既晚,她一个孤零零的,又冷又怕,可却怎么也走不出静水湖,只得害怕地蹲在地上,小声啜泣起来。
然后呢?
然后,一块小石子,滚到了她的脚下,她顺着石子滚来的方向看去,却惊讶地发现,地上清晰地刻着箭头记号。阿桑本也没有办法,于是,她便好奇地跟着地上的标识磕磕绊绊地前行。她仿佛感觉隐约可以看到前方的黑影,可又隐约看不见,出于好奇,她越走越快,越走越快。
继续讲下去啊。
直到阿桑突然发现她已经回到了熟悉的道路上。
她的阿爹举着火把,焦急地在路的尽头喊着她的名字。
她慌忙应了一声,接着火把的光亮去寻找那个黑影。
然后她看到了——
阿桑看到了什么?
她看到了——木头。
什么?木头?
没错,就是木头。
这个故事就是这样说的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木头。
难道是静水湖旁的树木成精了?
也许吧。
“哦?听来甚是有趣,在下倒有心思一探究竟。”
讲故事的人猛的一惊,这才发现,这位朗德的客人,不知何时竟端着酒杯凑了过来。
他的声音和缓沉稳,脸孔温和俊美,唯有眼睛流露出少年人的蓬勃朝气和意气。
他嘴角带着笑,动作利索地把半满的酒杯塞给讲故事的人。
“今日恰是圆月,夜色正好,在下这便去静水湖瞧瞧也罢。”
说故事的人呆愣一下,反应过来他竟是即刻便要去往静水湖,连忙叫他。
他却伸出手指,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,一面露出一个些微狡黠的笑容来。
“谢衣不辞而别,还烦请足下代为告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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静水湖的景色,一年四季,总是极美。
谢衣虽然无缘得见,但是从朗德寨中听得的描述和这夜色下显露出的一角,总算可以揣测出来。
他仰头看看天上的那轮明月,突然不知为何生出一抹自己也抓不住的感慨来。
也许是环境太静谧,也许是这份美丽来的太虚幻。
犹如梦中。
谢衣还很年轻,但这样一个还未完全脱去少年锐气的人,却去过很多很多地方,他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——像是冥冥之中,总有什么在催促着他不断找寻一般。
到底要去找什么呢?
谢衣不知道,可却又觉得自己应当知道。
他并不介意,这样的人生并没有什么不好。他看到过远比其他人多许多的风景,也帮助过许许多多需要帮助的人。
他拥有着自己的快乐,也同时分享着别人的快乐。
虽然难免遇到些艰辛坎坷,可他还是过得比很大部分人都要得意。
可在今日,面对这般的湖光月色,他却偏生生出一缕失落惆怅来。
这缕惆怅来的快,去的也快。
最终留给谢衣的反倒是一种沉缓而温柔的包容和眷念。
似乎只想让他再待久一点,再往湖心深处走一些。
谢衣顺从了这种莫名的呼唤。
他低头看了一眼盈满柔和碎光湖面,往前,再往前一些,然后跳进了沁凉的湖水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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静水湖不但风景极美,湖里捞上的各种鱼虾也是鲜美非常。谢衣之前在篝火旁就刚刚吃掉过一条产自静水湖的烤鱼。
但在这些苗家人的口中,却从从未提到过静水湖的湖中岛。
——那是当然的。
在朗德寨人的眼中,静水湖中本就没有岛。
可现在,谢衣却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湖心岛的地面上了。
说岛、或地面,也或许不是那么合适。
它透着一股神秘,在月色下像是蒙了一层纱,更像是凭空出现在湖心的庞大建筑。
被排斥而后又被整个接纳的经历太过离奇,谢衣拎了拎衣袖的水,带着惊奇和不知哪里来的理所当然,不轻不重地推开厚重的门扉。
许是,有什么活过来了。
静水湖的静谧终于远去。
虫鸣、鸟叫,流水潺潺的声响,木制机关运转的嘎吱嘎吱声,突然却不突兀地出现在这个建筑之中。
终于有点居所的样子了,谢衣想。
他惊奇地看着一只体型灵巧的小鸟扑扇着翅膀飞过来,轻巧地落在他的肩上。他试着伸出手,小鸟便亲昵地啄了啄他的指头,而后又撒娇般地蹭了蹭。
谢衣这才惊讶地发现,这只小鸟竟然是木头做的。
真是有趣。
他轻柔地摸摸小鸟与活物一般柔软的伪羽,颇感兴趣地前往下一个地方。
错落的竹楼里像是充满了秘密。
懒洋洋地舔着爪子的小猫,力大无穷差点把他举起来的木头人,还有长着六条还是八条腿、带着多角帽子,围着他打转的小东西。
谢衣仔细地一一戳了戳,都是木头的。
而接下来的一间屋子,里面或闪闪发亮,或黯淡无光的各色名贵珍宝,差点晃花了他的眼睛。
他转身退出来,沉默地把门又关好。
下一间好似是主人的工房,被制作到一半的,尚未被赋予活力和行动力的物件,和图纸、工具铺满了整个桌子。
再下一间是……
谢衣推开门,房间里除了一张桌子,空无一物。
他放缓脚步,走了过去。
桌子上空落落地,只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张图。
他小心翼翼地摊开图,可惜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,就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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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英缤纷。
来到陌生的地方,谢衣倒也不慌乱害怕。
对美好的事物,谢衣总是不害怕的。
所以,哪怕这里还充塞着各色各样的精灵妖怪,比他在此之前见过的总数都要多,谢衣也不再流露出更多惊异。
他不疾不徐地走着,一路上植满了桃花,风一吹,花瓣便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,悄悄地落在了他肩上,谢衣便也任之,并不拂去。
这里有很大的湖,景色也是很好。
从湖边传来了飘渺而又动听的歌声。
谢衣看了过去。
湖边石头上,倚坐着一只鱼妇。她的神色温柔又安宁,所以本是狰狞的面容也变得柔和起来。
她半身浸在水中,半身却朝着岸上的某个方向,认真却神态轻柔。
像是温柔地想要唱给谁听。
轻轻地唱着,却又怕惊扰到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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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衣脚步停了一停,然后向那个方向行去。
近了,已经可以看到靠坐在桃花树下,安静沉睡的人了。
谢衣的脚步越放越轻,却越走越快。
棕色的长发本就散乱,还落满了桃红的花瓣。
蓝白的衣衫远远看着就很精贵值钱。
谢衣心里的某一块像是突然放松下来,心里轻松得莫名其妙。
大约是……找到了?
他看着那张渐渐清晰的五官深刻又不失精致的脸,不确定地想。
他还想更靠近,看得再仔细一些,那个安睡的人却似忽的受了惊扰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那双清澈到不可思议的浅金色眼睛怔怔盯着他,谢衣不知怎的,就停下了脚步。
不过,他还是在饶有兴趣地想,这个是人呢,还是妖怪呢,或者干脆是和活人几无差别的机关人?
这想法来的并无不合时宜,谢衣对于美好的事物,总是不会害怕的。
然后他就看到那个人有点没睡醒似的,呆呆地站起来,眨了两眨眼睛,挠挠后脑勺,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。
“那啥,我实在太累了,就睡过去了,不过好像不小心睡得太久了。”
那双浅金色的眼睛实在璀璨得灼人,盯着他,认真地问。
“哎,对了,你是谁?我认识你吗?”
随后,苦恼的神情又浮现在那张脸上。
他吐吐舌头,小声地问,“还有,我又是谁?”